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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梧桐葉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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也許是熏香的作用,這一夜聞人九終於睡著了,只是睡得很不安穩,一直在做夢,素洗迷迷瞪瞪地被驚醒,聽她十分痛苦地抓著被子,一聲聲地喊娘、寧瑜……偶爾還有帝君。

她坐起來,趕緊取過幹凈的帕子擦去她滿臉的冷汗,又輕輕覆著她的手,像是母親的呢喃,低語:“娘在這裏,孩子,別哭……別哭。”說到後來,素洗心裏一陣哽堵,眼淚忍不住地落下來,濕了手背。她抱住聞人九,烏黑的長發柔順地散在被衾上,更襯得聞人九的臉在月色下蒼白如紙。素洗臉貼著她的臉,緊緊地抱住她,就像母親抱住受傷的孩子。

那樣溫柔有力,充滿了安全感……

醒來後的聞人九精氣神好了許多,臉色雖然依舊蒼白,但眼神裏卻開始透著光澤。素洗煮了一些提神醒腦的茶湯,侍奉她喝下。

“娘娘,今日你氣色不錯呢。”

聞人九只笑笑不說話。

起身沒多久,外頭一陣喧鬧,緊接著侍女如獲至寶一樣地沖進來,“娘娘,娘娘!帝君來了!”

聞人九握著碗的手一抖,眼睛裏突然爆出明光,雖然語氣還是淡淡的,“來就來了……去準備茶水吧。”

素洗接過空碗,幫她把被子掖上去,囑咐:“帝君好不容易來一趟,娘娘記得說些好聽的話。夫妻之間,能有什麽過不去的坎呢?”

聞人九笑笑不說話。

素洗見到無懷矜行了個禮,帶著一幹侍女默默地就退出去了,臨走還十分不放心地回頭看一眼,只見兩人神色溫和,並無異處,才稍稍放了心。

無懷矜面有一絲愧色,這些日子不是他不想來,而是璇璣病情反覆,只要他一離開就咳嗽不止高燒不退,他只得日夜相陪。

寢殿裏飄著還沒來得及完全散去的酒味,雖然已經過了一夜,可他從外邊進來,還是能聞得到。

“你喝酒了?”

聞人九別開眼睛不說話,算是默認了。

“誰讓你喝酒了!?”無懷矜語氣驟然拔高,竟嚇得聞人九肩膀一抖,臉色霎時白了一下,又很快恢覆鎮定,“美酒佳釀,不就是給人喝的嗎?”

無懷矜緊緊抿著嘴,強壓著怒氣,溫聲道:“阿九,我來這兒不是和你吵架的。我們能不能……我們能不能好好的,說些話?”他坐到她面前。握住她的雙手,卻發現觸手一片冰冷,就好像她蒼白的臉色,沒有一點溫度。

聞人九低著頭,將枕頭放在背後,擡起眼睛看著他。

“那你想說什麽?”

無懷矜反而語塞,突然發現他們之間已經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。

“昨晚我夢到了很多人。”

她突然沒頭沒尾的一句話,令無懷矜心裏一沈,她又說,“我和你早已沒什麽好說的了。因為你開始遺忘,而我始終記得。”

“阿九!無論發生什麽,你不能總是緬懷過去。”

他的勸解反而令聞人九露出冷笑,一臉意料之中的神情,“連你都忘了,我若再忘了,世上還有誰記得寧瑜、我娘?更重要的是……”她氣息沈下去,聲音像一把刀子一樣刮過無懷矜的心上,“無懷矜,你騙我。一次又一次……我做不到把一切都當做沒發生過。”

無懷矜豁然起身,臉色鐵青,“你是忘不了寧瑜,還是無懷征!”

聞人九想不到這一切怎麽會和無懷征扯上關系,看著無懷矜質問的模樣,更覺好笑,他和璇璣二人破鏡重圓,卻反過來指摘自己?

她笑起來,帶著諷刺,冷眼瞥他,“我忘不了的,是蘭蘭。”

無懷矜臉色一僵,繼而黑如碳墨,他很想再說什麽,然而話到了嘴邊,卻什麽都沒說,最終只是緊緊抿著嘴拂袖而去,沒留下只言片語。

他半個月來好不容易來一趟元後宮,兩人就這樣不歡而散了。

聞人九心裏更是失落空冷,慢慢拿被衾蓋過臉,整個寢殿裏寂靜極了,連空氣都要凝固起來……

時間就像靜止了一樣緩慢走動,恍惚間仿佛過了好幾個時辰,然而掀開被子看向窗外,不過是半刻鐘的功夫,她赤腳下地走到窗子邊,窗外艷陽晴光、花兒比人嬌,她下意識地撫摸自己的臉頰,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,她已經不覆往日花樣嬌容。

一陣微風拂面而來,窗外柳絮飄揚,形成一股難以察覺的絮流,飛快地飄到她面前,最後在窗沿上化作一張花箋。

……白蓮湖,我等你。

這樣的情景以前也發生過,聞人九一下明白了傳信的是誰。她收起花箋藏好,遲疑不過片刻,就進去換了身衣裳。

白蓮湖有意無意成了她和無懷寒秘密見面的地方,或者說成了無懷寒心裏的秘密之地。聞人九不是土木泥人,對無懷寒的暗示,卻只能裝作不知道。

遠遠地站在湖堤上,她看到他靠在石欄上,剛剛一曲完畢。

似乎是有感應一般,他突然回頭,兩人四目相對,空氣中很快閃過難以察覺的暧昧,聞人九很快移開視線,假裝提裙下階梯,慢慢走到了他身邊。

“你又瘦了。”他語氣裏難掩關切,“為什麽不好好照顧自己?”

聞人九只苦苦地笑著,搖頭一句話也不說。

無懷寒收好笛子,同她一起在靠在欄桿上極目遠眺,隔了一會,只聽他說,“對不起,那天我太急了。”

聞人九早就忘記了,乍然聽他這樣說,腦子裏想了很久才想起來,溫婉地說:“沒什麽,是我自己沒控制好情緒,倒是嚇著你了吧。”

無懷寒笑笑不說話。

白蓮湖在壺天鏡的邊遠之處,平日很少有人來,因此也是壺天鏡難得一處安靜祥和的地方。

“我小的時候就在元後宮長大,跟在母後身邊,那時候與父親接觸最多的,反而是大哥。父親其實對他是寄予了厚望的。”

聞人九詫異地看他。

據她所知,帝君一心想立無懷寒為太子,而非無懷矜。

無懷寒並不知她的想法,繼續說道,“不過那件事以後,父親突然對大哥冷淡起來,把他打發回祁堇宮。從此以後,大哥就經常稱病,與父親的感情日漸淡薄起來。”

聞人九從不知道這樣的事,她只知道自從無懷寒出生後,帝君就有了立自己兒子為太子的想法,暗中打壓無懷矜。

“當初……是發生了什麽事嗎?”

“說來也好笑。那年我大哥一起去伏虎山,那時候我還小,修為不精,卻遇到了千年狐妖。若非哥哥及時趕到救了我,我恐怕就不會站在這兒了。只是回去以後,母後發了很大的火,父親也責怪大哥保護不力。”

聞人九覺得奇怪,“及時趕到……?你們不是一起去的嗎?”

“是啊,我後來口渴,哥哥幫我去取山泉水。”他又說,“我等了很久,一個人呆不住就亂跑,結果遇上了狐妖。”

聞人九神色凝重起來。

若說沒有發生過這一切,她也會隨無懷寒那樣以為是帝君有私心才不願意立無懷矜為太子,可她太了解無懷矜了!

恐怕當初是他假意離開取水,放任狐妖傷害無懷寒,或者說是假借狐妖之手殺害無懷寒,而後又不知因為什麽改了主意。不過不管是因為什麽,以帝君的精明,早已看出他的歹心,只是不忍重罰他,才會將他趕出延心宮。

她所認識的無懷矜,究竟是疊了多少張面具之後出現在自己面前,那一襲清冷白衣之下,跳動的又是怎樣一顆禍心!

她暗暗握緊了拳。

無懷寒回憶過去,卻覺得滿目都是淒冷。哪怕在當時無限喜悅的情景,也都凝固成一幅幅不忍回憶的泛黃紙張。

“我只知責怪父母為了我過於苛責大哥,卻忘了他們始終是我的父母。為人子幾百年,卻從未真正有一天盡過孝道……”

聞人九心如刀絞。

“阿寒。”她輕輕喚了他一聲,“帝君……帝君其實並未怪過你。他以你為榮。”在相知館的日子裏,無懷征提到最多的,除了清妃就是無懷寒。

如果說清妃是他這輩子最大的滿足,那麽無懷寒就是他最大的驕傲。雖然這個兒子沒有自己希望的那樣果敢、有野心,但是他善良、正直,行事有擔當。也許他為這個兒子生過氣,但從未真正怪過他。

無懷寒淺淺地一笑,將她這番話作為安慰便過了。

“阿九,我要去人間了,這一趟可能很久不回來。你……”他欲言又止,踟躕再三才問,“你真的不隨我走?”

聞人九微微地一笑,像是長輩那樣拍了拍他的肩,“阿寒,如今你是真正一個人了。以後要照顧好自己,帝君和元後娘娘……”她低了低頭,“他們會高興的。”

“阿九!”無懷寒一把抓住她的手,不管她的掙紮,不死心地仍舊問,“阿九你就跟我走吧!我一想到你在這裏受的折磨,我受不了!”

她若是真的跟他走,且不說無懷矜會暴怒成什麽樣,單就她自己,對他也是沒有那方面的感情的。她的確時時刻刻都想離開這個牢籠,卻絕不是想隨他走。

她停止了掙紮的手,十分平靜地對上無懷寒的眼睛,冷冷地,“阿寒,我希望你記住。我再……我再恨矜,我愛過的始終只有他一個人。這是滄海桑田、再過多久都不會變的事實。”

無懷寒怔怔地看她,眼底裏閃過一絲怒火,卻很快就消失了,然而他依舊不肯松手,“阿九,我也希望你記住。我不是你第一個會愛上的人,也許你永遠也不會喜歡我。可是我絕不會讓你難過,讓你傷心!”

聞人九心裏仿佛被針紮了一樣難受,她別開眼,胸口微微地起伏著,極力才能克制住情緒。

“你忘了蘭蘭嗎?”

手上的勁道剎那松懈了,她很輕松就抽回了手,望著無懷寒愕然的目光,不知何故心裏更加失落難過,她遠遠地推開一步,和平常那樣溫婉無限地笑了:“阿寒,愛一個人就是把他放在心裏,永遠……都不會忘記的。”

她走了,裙裾隨風飛起來的那一剎那,無懷寒終於回過了神思,他頹然跪了下去,腰間的笛子敲落在地,發出清脆的聲音,湮沒在清風之中,很快就消散了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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